close

她像我們第一次見面時一樣拍拍旁邊的位子示意我坐下。
“你怎麼來了?”
“當然是來看好戲。”美娜放下杯子,雙手比成相框,“諸位大人如此出醜的場景可不是能隨便看到的。”
我沒她的好興致,眼前的美娜陌生得讓我感到害怕。 “你就把小艾一個人扔在家裡?”
她搖頭:“他在彈頭家裡,大概正玩得不亦樂乎。”
彈頭是小艾的“好哥們”DEVON的外號,也是個亞裔孩子,常來我們家玩,我們都認識。
總算在眼前的人身上找到了一點我熟悉的美娜的影子。 “他不在家你也可以溜出來玩了?還是不放心我?”
“一半一半吧。”美娜拿回放在旁邊的飲料繼續喝,“我親自佈置的好戲,自己怎麼能不來看?”
“你佈置的好戲?”我的心一下子抽緊。
“我說了,夜的第七章,我要親手寫上。”
發現與海德先生一起來的是美娜時我就有不好的預感,聽她親口說出真相還是大吃一驚:“幕後主使是你!殳美娜!”我劈手奪下她的面具,她手中端的飲料有幾滴濺到面具上,幾點殷紅在慘白的面具上分外醒目,面具像替我的心流下血淚。我以為會看見我熟悉的戴粗邊框眼鏡、總帶著犯迷糊時的傻笑的未婚妻,可我看到的是……
面具後的天姿國色一下讓整個大廳都靜下來。
兩根髮帶一副眼鏡的差別就幾乎讓我認不出自己的未婚妻,她自己就是小說裡妖冶的情婦!難怪她的小說能像預言一樣準確預測連環殺人案兇手的每一步行動,難怪她的稿子一件一件地消失卻沒有別人進來過的痕跡,難怪她小說中的人物會出現在現實中… …一切都不過是她自導自演的一場戲。我以前怎麼就從沒想到過能活靈活現地寫出那麼多變態殺人犯的人自己怎麼可能正常?居然還為她和小艾的安全擔心,我覺得自己像愚人節的彩衣小丑。
不少男士盯著她驚為天人的容貌,已經忘了呼吸。
“厲害啊,大偵探。”殳美娜放下飲料,充滿諷刺意味地鼓掌,一下一下的掌聲像扇在我臉上的耳光,“才八點半都不到?諸位,你們的大偵探為你們爭取到了一個半小時,這裡不過是二樓,剩下的時間足夠讓大家離開,注意秩序。”她邊說邊走到一直閒置的吧台後,撥動上面的開關,鐵柵欄徐徐開啟。
大家都鬆了口氣:“一切都是你安排的?”
“對啊。”她拿回飲料隨便找個最近的位子坐下來,繼續玩裡面的冰塊,“這是我最新的小說《夜》的第七章的場景。在座各位的面具後面是誰我不知道,不過我邀請的人中有不少問過我能不能把他們寫進我的小說。現在在場的每一位都是我的小說中最後一場的演員。高興嗎?”
原來不過是新小說的造勢會。有人朝海德先生看,海德先生只能賠笑:“大家愚人節快樂,宴會到此為止吧。”
主人都宣布宴會結束了,賓客紛紛向主人表示感謝,說的無非是“度過了一個愉快的晚上”之類的客套話。當紅小說家居然是一個絕色的美人,老富翁贊助她的用心就值得懷疑,曖昧的目光包圍海德先生和殳美娜。可憐的海德先生哪怕裝也得對那些目光視而不見:“我的小淘氣,你從什麼時候開始準備的?也不和愛德華叔叔說一聲。”
只有我和他們一樣知道這不是遊戲。
“大概半年前吧。我挑了你手下最常盯著我流口水的幾個,給他們每個人安排了一點可以趁工作之便完成的舉手之勞,給他們開的價碼都一樣——聽我的話,我怎麼伺候你就怎麼伺候他們;不聽話,我就告訴你我和他們的關係,而且會說成是他們對我意圖不軌,然後他們就得吃不了兜著走。現在你手下有不少已經是我手下的人了,當然還是由你管——替我管。你說我是你的玩具娃娃,我就是個娃娃,自己什麼事也做不了,只好藉你的手。是不是很可憐?順便說一句,他們也知道我同時在和別人做同樣的交易,但是沒有吃醋的,大概能享用主人的情婦就已經讓他們很滿足了吧,他們能互相合作互不拆穿真是太好了。至於這些人是哪些人,我可不會說,我答應他們的。”
殳美娜故意用平常的音量說話。還沒走的客人中有幾個在偷笑,想著回去又有八卦新聞可以聊了。
海德先生的臉色可想而知:“你為什麼要這麼做?”
“無聊啊。”殳美娜若無其事地端著飲料,欣賞杯子裡繽紛的色彩,“做情婦很無聊的,親愛的愛德華叔叔把我帶回家,高興了就一定要我陪你玩,不高興了就把我扔在一邊,我只好自己找樂子嘍。不過想不到事實發展得比計劃還順利,呵呵呵,男人這東西還真好騙。”
酥到骨子裡的聲音、半嬌半嗔的語調、冰塊撞擊般清脆的笑聲,一切傳到我耳朵裡都無異於五雷轟頂。走吧,遊戲都結束了,我不過是她用來打發時間的玩具之一,還留著幹什麼?想到以前她為我破案出謀劃策,自己躲在我背後,我就像套在她手上的布偶,想起來就讓人不寒而栗。旁邊不斷有人攔住我,問我是不是也是她手下的棋子,問我是不是也接受過她的交易……我行屍走肉般機械地命令自己的兩條腿交替向前,把空蕩蕩的軀殼帶出大門,帶出房子,帶向冷清的大街。
我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裡,只是把一隻腳放到另一隻腳前,背後巨大的爆炸聲一下抓回我的魂。我抬腕看表,九點整,她說安了定時炸彈是真的!我跑回去,看到已經出來的人驚訝地看著著火的房子,從頂樓開始燒起,大火把西敏寺一帶的天空燒得彷彿在沸騰。人群中沒有海德先生的白髮,也沒有殳美娜的藍色長裙。我奮力撥開人群衝回房子裡,衝上二樓,再次被同一道鐵柵欄攔住。海德先生瘋了一般拼命撥剛才她打開鐵柵欄用的開關,柵欄紋絲不動。
“我怎麼會把機關全做在一個地方?”殳美娜換了杯飲料,繼續慢慢享用,“那個開關已經沒用了。”
海德先生幾乎要給她下跪:“我的Eumenides,一定還有別的出口對嗎?”
“Eumenides?這個詞是希臘語吧?'仁慈的人'的意思。”
真夠諷刺的。
“希臘人對於復仇女神十分敬畏,認為直接說出她們的名字會給自己帶來厄運,所以用Eumenides來稱呼Erynnyes——復仇三女神,這個詞在希臘語中的意思是'憤怒的人'。不過想不到臨死前心情意外的平靜呢。”
海德先生快崩潰了:“隨便你說是什麼都好,求求你饒了我吧。一定還有什麼機關能出去的對不對?不然你怎麼離開?”
“離開?”殳美娜發出令人毛骨悚然的笑,像是從地獄深處傳來的一樣,“我不留下,你就不會安心地留到客人都走以後,可你沒想到有你陪葬,我為什麼要離開?我要留到最後欣賞你臨死前的恐懼——我的人生中一出最精彩的好戲。”上面傳來駭人的坍塌聲,她抬起頭,“哦呀?炸藥好像放多了點。是誰亂獻的殷勤?”
她的目標從一開始就是海德先生!這個瘋子,她把現實中的海德先生當成了小說中的人物。我再也無法看下去:“殳美娜!”
他們的視線轉向我,海德先生像看見救星,而殳美娜終於掛不住悠閒的表情。
“傑,你怎麼還在這裡?”
“打開門。”
“不可能。你走吧,這裡快塌了。”
“你不打開的話我是不會走的!”我從柵欄的縫隙向她伸出手,“打開!”
“你才是別白費力氣了,柵欄不可能再打開第二次。快走吧,現在還來得及。”
“我不能眼睜睜地看著你傷害無辜者。醒醒吧,這是現實世界,不是你的小說。”
殳美娜扭過頭去,我們陷入僵持。大座鐘公正無私地走著,秒針的滴答聲宣布通向死亡的倒計時,每過一秒殳美娜就增加一分不安的神色,我看得出僵持戰會以我的勝利告終。
上面傳來的聲音越來越可怕,殳美娜不斷地往上看,再朝我看,只看得到我的決絕。我一點也不害怕,她已經讓我生不如死了,真正的死亡對我反而是一種解脫。
她最後一次朝我看,我最後一次向她宣布:“打開門,不然我決不走!”
殳美娜皺起眉頭,嘆出很長的一口氣,握成拳頭的手砸向窗邊的另一個按鈕,——她不按的話恐怕誰都會以為那是窗邊電燈的開關,——鐵柵欄徐徐升起,海德先生從我身邊逃出去。
殳美娜像突然被人抽去了骨頭一樣無力地靠在窗邊的牆上,看著海德先生逃走,看著我一步一步走向她,絕望的笑顏都美得眩目:“你滿意了?”
我抓起她的手。戒指上的寶石是假的,依然在火光中像真寶石一樣散發著迷人的光芒。上面曾寄託了我對她所有的愛。 “為什麼?為什麼不把戒指拿下來?拿下來我就不會認出你。”比起現在心如刀割,或許被蒙在鼓裡更幸福一些。
“未婚夫送的戒指怎麼能隨便拿下來?”
“你不配!”我一把拽下她的戒指。
殳美娜隨著我的動作弓起身體,摀住左手的無名指,好像我剛才是把她的手指拔下來了一樣。她幽怨地抬起頭,我以為她說的會是後悔或道歉,她卻冷冷地問我:“現在你可以走了嗎?”
“'男人這東西還真好騙。'我不過是一個玩具而已,你為什麼要為我擔心?”
她頭上的藍色妖姬落到地上,滿頭長發像窗簾一樣垂下來遮住她的臉,裡面傳出又像哭又像笑的聲音,令人心碎。可惜我的心早已碎成粉末。
“可我還想救你。跟我去自首吧,你在監獄裡的時候我會替你照顧小艾。”
我指望她能體會我的用心,能迷途知返,可她卻像聽見什麼極可笑的事一樣大笑:“自首?你居然要我去自首?”
她瘋了,完全地瘋了。我巴望她還能有一點殘存的理智:“你究竟要什麼?”
殳美娜抬起頭,淚痕在她的臉上劃出兩道晶亮:“就算被地獄的烈火灼傷,我依然嚮往天堂。”
我還來不及明白她說的是什麼意思,殳美娜突然把我從窗口推出去。我落在柔軟的草坪上,立刻有人來把我拖走。我看到她一手扶窗,邊流淚邊滿足地笑著。上面傳來恐怖的巨響,我們都抬頭往上看,眼睜睜的看著整幢房子在大火中成為人間地獄,像是上天的懲罰,把一切都燒成灰燼,連同房子裡的一切,連同殳美娜和藍玫瑰一樣彷彿不應存在於世界上的美麗。

宇豪突然站起身,背對著我看窗邊的玫瑰花,不說話,也不動。我有些奇怪,走過去想搭他的肩膀,手背無意間蹭到他臉上,蹭到滿手的眼淚。
“宇豪?”
他彎下腰去把頭埋在雙臂間。
“都是十幾年前的事了。”
宇豪粗魯地推開我,跑回自己的房間重重地關上門。
男兒有淚不請彈,覺得聽個悲傷的故事就落淚沒面子嗎?善良的孩子,只是聽別人說就傷心成這樣,如果讓他像我一樣親身經歷一次……後果恐怕不堪設想。
房間裡靜了很長時間,小提琴的悲泣從門縫緩緩淌出。我坐回椅子中。月光從窗外落在錫瓶中的藍色妖姬上,花已經開始凋謝,慘白的花瓶像花的棺材。

arrow
arrow
    全站熱搜

    Airron 發表在 痞客邦 留言(0) 人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