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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前,我比現在的宇豪大不了多少,一個人懷著夢想來到倫敦。
倫敦真的有條貝克街,是在倫敦西部的一條南北走勢的長路,南端是以大地主波曼的名字來命名的波曼廣場,北面從約克宮殿通向上貝克街,到貝克街地鐵站為止。地鐵站的牆上有馬賽克拼出的福爾摩斯先生的頭像,就是戴著那頂著名的方格子呢帽叼著煙斗的代表性側面像,離煙斗五塊瓷磚都不到的地方還貼有標著“No smoking”的禁菸標記,於是整個地鐵站只有福爾摩斯先生就在禁菸標記旁大模大樣地抽煙。
那時我就住在貝克街附近,租了一間面對波曼廣場的房間開一個小小的偵探事務所。做偵探,尤其是私家偵探的壞處就是不出名就不會有大案子找上門,破不了大案子就不會有名,如此惡性循環的結果就是很難賺到錢,所以偵探如果不是從當名偵探的助手做起的話就算有本事也很難有大成就。可那時的我還不知道,雖然住在又陰暗又潮濕的閣樓還隨時面臨因為付不起房租被房東掃地出門的危險,依然一邊在現實的生活中掙扎著活下去一邊天真地堅信總有一天生活會好起來,現在回想起來都實在佩服自己年輕時的樂觀精神。
因為沒名氣,來找我的案子也不多,閒下來的時候喜歡眺望下面的圓形廣場,只要不下雨就一定能看見一個女孩坐在那裡,就像個晴天娃娃。她坐的位子是背對我的,身體被椅背遮住,我只看得到一個後腦勺,一頭烏黑長發編成兩條鞭子垂在胸前。剛開始我只是很意外地發現“又是她,又坐在那裡”,然後是“今天也準時來了呀”,不知不覺地這個完全陌生的女孩成了我生活的一部分,第一次在下雨天沒看到她就覺得生活少了點什麼。日子久了,我開始奇怪她每天在那裡做什麼,拿望遠鏡一看才發現她的右肩一直在微微顫動,好像在畫板上畫什麼。是流浪畫家嗎?可從沒見過有遊客在她面前停留足夠畫一幅肖像畫的時間。是美術學院的學生在練習寫生嗎?每天從同一個角度畫同一個地方不會膩嗎?而且從沒見過她去上課或者旁邊有類似教師的人來指導。她究竟在幹什麼?
有一次我完成工作以後從委託人家回家,經過波曼廣場時又看見她坐在那裡。第一次近距離看,我發現她其實長得很不起眼,頭髮梳起來顯得臉特別大,還戴著任誰戴都不會好看的黑色粗邊框眼鏡,但優雅的氣質使她身上的T恤衫牛仔褲都像晚禮服。她膝上攤著一本筆記本,正認真地寫著畫著什麼,完全沒有註意到一個陌生男子盯著她看的時間已經長得有些不禮貌。
她在做什麼?受到好奇心的驅使,我想走近去看看,剛到她身邊她就抬起頭來,很禮貌地告訴我:“先生,你擋住光線了。”
“對不起。”我一下手足無措。
她哄小孩般拍拍自己旁邊的位子示意我坐下:“我有什麼值得你注意的嗎?”
“你發現了?”我還自欺欺人地以為自己很隱秘。
“小說家和間諜有一個共同點——要學會不動聲色地觀察周圍。”
“小說家?你每天就是來這裡寫小說?”我湊過去想看看她寫的是什麼。
她有些不高興地合上本子:“對不起,初稿我從來不給別人看,因為實在拿不出手。”說著自己就笑起來。她的笑容像噴泉里的水,清純而燦爛。 “小說'家'可實在不敢當,我覺得說自己是'story teller'更合適,講故事討生活的人。這裡離貝克街很近,寫推理小說比較有感覺,大概是因為能沾到一點柯南?道爾的才氣吧。廣場上人來人往也可以觀察到很多有趣的人。”
“離貝克街確實很近,我也是因此喜歡這裡?”
她一驚:“你也寫推理小說?”
“不,我是私家偵探。”
“私家偵探?太好了。最近幾個月我坐在這裡時總覺得背後有人在盯著我,又不知道是誰,盯著我幹什麼,總覺得心裡毛毛的。”
女人的第六感,真可怕。
她回過頭拉下眼鏡,像老奶奶一樣越過眼鏡看:“'JAY偵探事物所'。”
“你不是近視嗎?”
她搖頭:“是遠視,所以讀書寫字必需戴眼鏡,不然的話什麼都看不見。平時也是,不戴眼鏡的話可以清清楚楚地數出遠處屋頂上的瓦片卻經常撞上面前的電線桿。”
我忍不住笑:“有那麼誇張嗎?”
“有。我可以看見從那邊的廣告牌金屬鑲邊上映出的一直盯著我的人總是出現在偵探事物所的窗口,有一次連望遠鏡都拿出來了。”
完了。
“偵探事物所……該不會是你吧?”
“小姐,我沒有惡意,只是有點好奇。”
“正面讓你失望了?”
“沒,沒指望過。”我在說什麼?被自己弄得尷尬至極的我都不敢朝她看,只敢伸過一隻手:“周杰倫。很高興認識你。”
可很快一隻小手就遞上來:“殳美娜。我也很高興認識你。”
出於做偵探的職業習慣,我仔細端詳她的手。她的皮膚真的很好,又白又細,吹彈即破,讓人不敢用力地碰,生怕一用力就會捏碎,白嫩的皮膚十分誘人,讓人恨不得咬上一口。她姓舒,真是溫柔的姓氏。瑯環,瑯是一種玉石,玉環,珠圓玉潤的唐朝美女身材很有楊玉環的風韻,極好地詮釋了豐滿與胖的區別。
“聽過我的名字嗎?很多書店都有賣我的書。”
“久仰大名。”
“騙人的吧?”
“有證據嗎?”
她把筆記本翻到扉頁:“三個字認識幾個?”
看到扉頁上她的名字,我能理解為什麼外國人覺得漢字像符咒了。三個字嚴格地講一個都不認識,寬鬆地講……“認識一又六分之一個。”
她一愣:“一又六分之一?”
“'嫏'認識右邊的三分之二,'嬛'認識右邊的一半,加起來是一又六分之一。”
旁邊傳來一傳清脆的笑聲,像拍著翅膀飛走的廣場鴿。 “以前在學校裡也是,每次有新老師來點名都可以看見他們的眼睛瞪得滾圓。'美娜'兩個字讀半邊還能猜出讀音,筆劃最簡單的'殳'讀音猜都猜不到。”
名字起那麼複雜幹什麼?像我的名字多簡單,只要聽過一次就很少有人寫錯,唯一的壞處是同名同姓的人太多了。
“我也不想叫這麼複雜的名字,開始學寫字時別的同學都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我還只會寫一個姓,幸好至今為止沒有遇見過本家,寫個姓就夠了。”
可以想像。 “‘美娜’有什麼特殊含義嗎?”
她點頭:“'美娜福地'是傳說中天帝藏書的地方。我外公是個中國古典文學愛好者,名字是他給我起的。”
“天帝的圖書館?”
她笑了起來:“差不多吧。”
“真是書生氣十足的名字。”
“是嗎?我的姓'殳'其實是一種兵器。”
“兵器?”我覺得“美娜”聽起來更像兵器,就是古代俠女用的可以當首飾戴的兵器。
“對,一種竹製的兵器,長一丈二尺,沒有刃,八棱而尖。我記得很小的時候聽爺爺說過我們家祖上是做殳仗將軍的。殳仗隊就是後來的儀仗隊。在古代,每逢一年開始的第一天都要舉行盛大的慶祝活動,在活動中有殳仗隊和兵甲遊行接受檢閱,我想應該和閱兵式差不多吧。每隊各設有將軍一人指揮隊伍,殳仗將軍的後代便以兵器名作為姓氏。”
“望族之後啊。”
“你說不定還是王族之後。”
“我?”會嗎? “怎麼可能?周姓人那麼多。”
“中國很多大姓都是王族,而且是相當繁盛的王族之後,像大漢劉氏、盛唐李氏。因為中國人相信多子多福,只有王族才娶得起那麼多老婆生得起那麼多孩子。周姓麼……讓我想想。周氏來源較多,有以下幾種:一是出自姬姓,用國名作姓氏的。……”

“第一次見面你們就盡談些無聊的事?”宇豪忍不住呵欠。經過一段時間的努力,好消息是沒有出現新的死者,壞消息是調查也沒有新的進展。案子一天一天拖下去,我們的生活變得很鬱悶,現在聽我講故事成了宇豪的消遣新方式。
“因为对彼此不熟,没什么别的可谈。不过她很博学,一点小事都能谈很久。”

第一次深入了解長久以來只是遠遠地看著的人,又熟悉又陌生的感覺讓我察覺不到時間的流逝,直到她突然站起來:“我得走了。”要不是周圍的環境開始暗下來,相信她也和我一樣不會注意到已經日落西山。
我看了看表:“已經這麼晚了。要我送你回家嗎?”
“不用了,沒關係的,我可以自己回去。”
還是怕我是跟踪狂? “對我不放心嗎?把工作扔在一邊和我聊了一個下午,還是不相信我?”
“我相信你。把工作扔在一邊是因為寫小說的思路都被你打斷了,沒法再寫下去。”
原本好不容易想耍耍帥,這下又陷入窘境,我真是自作自受。
“打算怎麼補償我?”
我只能衝著她傻笑。
“這樣吧。這是我的名片,下次遇到大案子一定要叫上我,我想看看現實中的偵探是什麼樣的。再見了。”

“然後呢?”
“她走了。”
宇豪做了個絕倒的動作:“然後你就傻坐在那裡目送她?”
我點頭。
“然後再找個刺激點的案子約她出來繼續搭訕?”
“你以為'刺激的案子'那麼好找?”
“年輕小姑娘,遇到隨便什麼案子都會嚇得大驚小怪,然後你就可以趁人之危了。”
“你以為她是羅莎?”
宇豪顯露出些許不悅。
“殳美娜是十四年前風靡一時的犯罪小說家。”
宇豪坐直身子:“不是推理小說家嗎?”
我搖頭:“她向來以描寫被悲慘的命運逼上絕路的罪犯見長,各種高智商的作案手段令人瞠目結舌。她的書簡直是教人犯罪的教科書,多虧每本書都以警方的勝利為結局才沒成為禁書,不過小說中的主角探長總會在最後被反面大BOSS擺一道,永遠抓不到他。說起來那時侯海德先生還是她的讚助商,儘管殳美娜的文章根本不可能對海德先生的生意有任何幫助。曾有媒體懷疑老富翁和年輕的當紅女作家有什麼特殊的關係,海德先生行事光明磊落,讓媒體見了一次殳美娜,從此以後大眾就只對她的書感興趣。”
“除了某人啊。”
“那時我還僅僅覺得認識她很榮幸,希望能幫上她,費盡心思終於找到一樁可能引起她興趣的案子。是一件謀殺案。”
宇豪一臉迷死人不償命的坏笑:“可以如願以償地逞英雄了?”
差不多吧。 “她看到屍體就嚇得往我懷裡鑽,我扶她到旁邊以後她還在乾嘔。”
“然後有人來拍拍你的肩膀說:'小伙子,太不小心了。'”
壞小子,滿腦子壞水,一個年輕男人扶著一個在嘔吐的年輕女人他就只想得到那種地方去?更可惡的是他還猜中了。
“後來呢?”
“我當然是送她回家。她家的房子真的嚇了我一跳。”

不是誇張,我真的被她家的房子嚇到了。我以為當紅小說家住的房子就算不是金碧輝煌也該是雅緻的小別墅之類,眼前的房子卻和我住的差不多。 “你確定我們沒走錯地方?”
“沒有。”殳美娜還沒恢復過來,臉色蒼白地趴在我背上,“敲門吧,我弟弟應該在家。”
我敲了門,門後很快就傳來小孩的腳步聲和一聲稚嫩的“姐姐!”門開了,我面前是一個六歲左右的男孩,漂亮得像個小天使,長得一點不像姐姐。孩子看見一個陌生男人站在門口,慢慢舉起一把槍對准我。
殳美娜從我肩上露出臉來:“小艾,快把槍放下!”
孩子立刻放下槍:“姐姐!”
“傑,放我下來吧。”殳美娜拉過小男孩,“這是我弟弟殳艾。小艾,叫杰哥哥。”
“你讓這麼點大的孩子碰槍!”我對他手上的槍心有餘悸。
“是噴水玩具槍,外面塗了黑漆,粗看和真槍很像。一個人住用來防身的。”
“既然是噴水槍你剛才為什麼那麼緊張?”
“裡面裝的是辣椒水。”
我知道為什麼殳美娜眼鏡不離身了。
“姐姐,別怕,有壞人來的話我會保護你。”小艾說得十分認真。
“家裡有個小男子漢啊。”
看得出來小艾對我的好感度立刻飆升。
殳美娜摸摸小艾的頭:“我們的小英雄一定餓了吧?”
小艾想嘴硬,他的肚子的抗議聲已經出賣他。
“乖乖等著,姐姐馬上就去給你做飯。傑,抱歉家裡沒什麼可招待的,自便吧。”
我環顧四周,確實和自己家一樣——破,充其量不過是收拾得比我住的狗窩乾淨些。突然覺得有人拉我的褲腿,我低下頭,對上小艾一雙晶亮的眼睛:“杰哥哥,你是偵探嗎?”
我嚇一跳:“你怎麼知道?”
“敏銳的觀察力。”
看他一本正經的樣子,我覺得好笑,不過也有點小小的得意:“你的觀察力也不錯。”
“我以後可以給你當助手嗎?”
“可以啊。”
我完全是開玩笑,想不到小孩當真了:“那你是什麼樣的偵探?福爾摩斯那樣的?還是像明智小五郎(日本偵探小說家江戶川亂步的偵探小說的主角,號稱'日本福爾摩斯') ?我不太喜歡杜賓(愛倫?坡塑造的偵探,據說是世界上第一個偵探形象,對後世偵探小說中偵探的塑造有極大影響),不過波羅很可愛(阿加莎?克里斯蒂筆下的偵探)。最棒的還是亞森?羅賓(莫里斯?勒布朗筆下的俠盜,後成為偵探)。……”
我早被一大堆名字灌暈了。個子連我的腰都不到的孩子從哪裡聽來那麼多小說中偵探的名字。我只知道福爾摩斯,聽說過波羅,其餘的就幾乎全都聞所未聞。
“杰哥哥,你到現在遇到過些什麼樣的殺人案?”
我徹底懵了。

宇豪已經笑翻:“要大偵探去講故事哄小孩,難為你了。後來你怎麼辦?”
“什麼都辦不了,末了還是姐姐出馬救我出來的。”
“真沒用。難怪不敢結婚。怕被老婆逼著帶孩子?”
“你現在的位子那時侯小艾可是羨慕了很久。”
“因為那時侯還小,不知道你其實是個大笨蛋,更不知道跟著你會有多累。”
算來小艾其實應該和宇豪差不多大,要是他們兩個能見面,家里永遠別想太平了。不過那時貧窮而幸福的日子,可能的話真想一輩子都這麼過下去。

好不容易擺平小艾,安排他睡下以後殳美娜悄悄帶我爬上屋頂:“這里風景不錯,往那邊可以望見西敏寺。”
西敏寺是英國皇家教院,是歐洲最美麗的教堂之一,建成後即成為英國國王加冕典禮的場所,在白天是一座壯麗的哥特式教堂,晚上就只看得見窗洞裡星星點點的燈光和路燈,像浮在半空中的精靈。
“抱歉,小艾有時候挺煩人,都是被我慣的。”
我小心地在她旁邊坐下,腳下的瓦片似乎不怎麼牢:“他怎麼會知道那麼多偵探的名字?”
“睡前故事。小艾特別喜歡偵探故事,書上的都講完了,我只能自己編。”
“你給他講你寫的故事?”她也不怕故事裡的變態殺人犯教壞小孩!
“給他講的當然是簡化版的,出版的文章可不能給小孩看。”
我為小艾鬆了口氣:“這麼點大的孩子會喜歡偵探故事倒是稀奇。”
“因為我只會講偵探故事。”
要陷入著名的先有雞還是先有蛋的無限循環了。 “我也看過你寫的小說,確實不錯。”
“謝謝。”
“不過探長總也抓不到大反派,有點令人遺憾。”
“看到我們家你還不明白為什麼嗎?”
是啊,小說裡的探長要是能開慶功宴,現實中的作者就要為生活犯愁了。
“我們家嚇到你了吧?這麼破,說出去還未必有人相信。”殳美娜幽幽地嘆出一口氣,“暢銷的是小說,不是小說家。我辛辛苦苦地寫小說,書是很受歡迎,可賣書的收入經過書商、出版商層層剝削到我手裡已經沒多少了。說不定做別人的捉刀寫手賺得還多一些,可惜我拉不下臉。'家' ,實在是高不可攀。”
“你有家啊。”我透過天窗看見熟睡的小艾,“'家'不是房子,而是家人不是嗎?”
“說得也是。”殳美娜也從天窗看見熟睡的小天使,帶著母親般的微笑。
我突然想起來:“海德先生不是你的讚助商嗎?他怎麼會任由你住在這種地方?”
她堅決地搖頭:“我不要他施捨!我就是要證明我自己也有能力撫養小艾。不過……”又是嘆息。 “說起來容易。現在累死累活也不過是勉強度日,等明年小艾上學以後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我想起她說自己是“講故事討生活的人”的無奈。剛發現殳美娜是當紅小說家時我覺得她高不可攀,現在才發現她和我一樣——一樣為了活下去而掙扎。她甚至比我更辛苦——年紀還沒我大,又是個女孩,卻除了自己以外還有一個幼小的弟弟要撫養。我不敢說自己是憐香惜玉,只是出自本能地想保護她、幫助她、為她分擔一些壓在她肩頭的重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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